《外国小说欣赏》话题八——虚构
(一)对虚构的确认
1.“虚构”的意义
从根本上说,一切叙述都或多或少地包含有虚构。叙述,是用语言来复述现实,这种复述不可能是完全再现现实的,总会和现实有出入。 是小说的灵魂,没有 就没有小说。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这样描述小说的起源:“……原始民族,穴居野处,见天地万物,变化不常──如风,雨,地震等──有非人力所可捉摸抵抗,很为惊怪,以为必有个主宰万物者在,因之拟名为神;并想像神的生活,动作,如中国有盘古氏开天辟地之说,这便成功了‘神话’。从神话演讲,故事渐近于人性,出现的大抵是‘半神’,如说古来建大功的英雄,其才能在凡人以上,由于天授的就是。例如简狄吞燕卵而生商,尧时‘十日并出’,尧使羿射之的话,都是和凡人不同的。这些口传,今人谓之‘传说’。由此再演进,则正事归为史;逸史即变为小说了。”(见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270页。)
2.虚构意识的逐步确立
美国小说家亨利·詹姆斯:“小说家只能把自己当做历史学家、把自己的叙事当做历史,除此之外真难以想像他还能把自己当做什么。只有做一位历史学家,他才有最起码的确认的地位,而作为虚构事件的叙事者,他就毫无地位;为了使他的企图得到某种逻辑的支持,他必须叙述那些假定是真实的事件。这种假定充斥着最严肃的讲故事的人们的作品,同时也激励着他们的创作。”
米兰·昆德拉:“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假设的。我是小说家,而小说家不喜欢太肯定的态度。”
文学理论家则给出了小说的定义:“小说是用散文写成的具有某种长度的虚构的故事。”
3.作家对待虚构的三种态度
小说家进行虚构,往往有三种态度。一种是煞有介事,写得像实有其事,尽管内容是荒诞不经的。这样的小说家可以以博尔赫斯为代表。他喜欢在作品中添加一些看似严谨的证据,把小说打扮得跟论文一样客观。
还有一些小说家显得不像博尔赫斯那么狡黠,他们愿意老实承认自己的小说就是虚构,是自己脑子里的产物。比如塞万提斯在他的长篇小说《堂吉诃德》里,一开头就不忘写下这样一个“交代”性的《前言》:
清闲的读者,这部书是我头脑的产儿,我当然指望它说不尽的美好、漂亮、聪明。可是按自然界的规律,物生其类,我也不能例外。世上一切不方便的事、一切烦心刺耳的声音,都聚集在监牢里;那里诞生的孩子,免不了皮肉干瘦,脾气古怪,心思别扭。我无才无学,我头脑里构想的故事,也正相仿佛。如果生活安闲,居处幽静,面对旷野,又值天气晴和,心情舒泰,那么,最艰于生育的文艺女神也会多产,而且生的孩子能使人惊奇喜欢。有的爸爸溺爱不明,儿子又蠢又丑,他看来只觉韶秀聪明,津津向朋友们夸赞儿子的伶俐逗趣。我呢,虽然好像是《堂吉诃德》的爸爸,却是个后爹。亲爱的读者,我不愿随从时下的风气,像别人那样,简直含着眼泪。求你对我这个儿子大度包容,别揭他的短。你既不是亲戚,又不是朋友;你有自己的灵魂;你也像头等聪明人一样有自由意志;你是在自己家里,一切自主,好比帝王征税一样……所以,你不受任何约束,也不承担任何义务。你对这个故事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说:说它不好,没人会责怪;说它好,也不会得到酬谢……
还有一些跟博尔赫斯和塞万提斯截然不同的作家,如卡夫卡,他既不说自己的小说是真实的,也不说自己的小说是虚构的,完全是一副信不信由你的暧昧态度。
(二)虚构使我们富有
1.小说家为什么要“说谎”
2.信不信由你
3.小说:一种想像的艺术
巴赫金:“作者不论是怎样一个现实主义者并真实地描写,被他描绘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在时空关系上与这个描绘的作者──创造者所处的、描写时的现实世界相等同。”
略萨说过:“写小说不是为了讲述生活,而是为了改造生活,给生活补充一些东西。”
4.“虚构”的力量
卡夫卡的《骑桶者》,虽然只是在揭示一个贫困者的窘状和有产者的自私无情,但恰恰是由于作者动用了夸张的想像,让木桶飞了起来,于是,这个平常的题材便被“陌生化”了,通过一种奇异的审美力量,使这一平常的题材得到了非同寻常的展现。也许生活中的有些寒冷可以让我们忘却,但《骑桶者》中写到的寒冷却绝对无法让我们忘怀。
波德莱尔认为:“整个可见的宇宙不过是个形象和符号的仓库,想像力给予它们位置和相应的价值;想像力应该消化和改变的是某种精神食粮。人类灵魂的全部能力都必须从属于同时征用这些能力的想像力。”
5.“说谎”仅仅是一种形式
对于小说家来说,说谎仅仅是一种形式,其真正旨意乃是为了揭示生活的真相。
(三)事实与真实的区别
1.事实并不等于真实
事实是常识,真实却是对这一常识的理性化飞跃,我们常常将其叫做真理。当我们说“太阳是自东方升起的”时候,我们只不过是在说出一个常识,而当我们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之时,我们其实是在表达一个真理。
2.心灵的真实才是最重要的真实
就拿俄罗斯小说家列斯科夫的作品《姆采斯克县的麦克佩斯夫人》来说吧,女主人公卡杰林娜·里沃芙娜一出场,作者就赶紧不厌其烦地将她的长相交代了个仔细:
卡杰林娜·里沃芙娜并不是个天生的丽人,不过长得倒也挺讨人喜欢的。当时她不过刚满二十三岁。她的个儿不高,然而体态匀称,脖颈宛如大理石雕出来的那般纯净优雅,肩头圆润,胸脯丰满,鼻子小巧、端正而纤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十分灵活,高高的前额雪白,一头乌油油的青丝黑里透亮……
列斯科夫竭力把卡杰林娜·里沃芙娜刻画得像一个现实生活中的真人,在《城堡》中,卡夫卡没有描写过主人公K的外貌,而是把K变成了一个抽象的符号。然而,有谁能说卡杰林娜·里沃芙娜就一定会比K更真实呢?
3.呈现事实不是小说的目的
小说不仅关注我们的人生,同时也要提升我们的人生。它必须触及我们的心灵,能够感动我们。它不仅仅呈现事实,还要展现作者心灵的激情、思考的深度、创造的能量。英国间谍小说作家勒卡雷说过:“‘一个猫坐在草垫子上头’,这不是个故事。‘一个猫坐在一头狗的垫子上’,这里头就有故事了。”小说家要行使自己的创造权,就必须不受所谓客观事实的禁忌,艺术真实的使命可以暂不理会现实生活的法则,因为说谎是小说家的特权。
在法的门前
卡夫卡
在法的门前站着一位门警。一个乡下男人来到这位门警身边,要求进入法的大门。但门警说,现在不能让他进去。乡下人想了一下后问道,那么以后他可不可以进去。门警说:\\\'以后是可能的,但现在不行。\\\'
通向法的大门一如既往洞开着,门警走向一边,乡下人便弯下腰,以便通过大门看一看内部。门警见了笑道:\\\'你既然那么想进去,那就试试看,不顾我的禁令,往里走好了。不过注意,我是有力量的,而我不过是最下级的门警。但一进一进大厅都站着门警,一个比一个威武。一看到第三个我就不敢再看了。\\\'
这么多难关,乡下人可没有料到;他想,法的大厦应该对谁的开放的啊,并且随时都能进去的。但当他仔细看了看这位穿着皮大衣的门警,看了看他那高高的鼻梁,他那稀疏的又长又黑的鞑靼人的胡子,他决心宁可等待下去,直到他获准进去为止。
门警给了他一张小板凳,让他在门旁坐下。他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坐着。他做了许多次设法进去的尝试,一次一次的请求都把他弄疲倦了。门警经常对他进行简短的盘问,问他是什么地方的人,还问到许多别的人,但那些问话都是干巴巴的,就像是一些大爷们提的,而最后总是对他说:他还是不能进去。
乡下人为这次出门曾经带了许许多多的东西,如今他把什么都拿来花了,不管如何,贵重的东西还得用来贿赂门警。门警虽然一件件都收下,但同时又说:\\\'我收下这一切,只是为了使你不致以为耽误了什么。\\\'
在等待的许多岁月里,乡下人几乎都从未间断过观察这位门警。他忘记了其他所有的门警,而对这一位对他来说好象是他进入法的大厦的唯一的障碍。他咒骂这个倒霉的偶然性。在头些年里他肆无忌惮地大声地咒骂。后来,当他年老以后,还在喃喃地咒骂。他变得幼稚可笑。由于他成年累月研究门警,连他皮领上的跳蚤都认得出来,于是他也请求跳蚤帮助他,使门警改变主意。
最后他的视力变弱了,他不知道是他周围真的变暗了,还是他的眼睛造成的印象。但当他倒在昏暗中认出了一道从法的大厦的各道大门里发出的用不熄灭的光环时,他已不久于人世了。
在死以前,他在脑子里把一生中的一切经验集聚成一个迄今尚未向门警提出过的问题。由于他那僵硬的身体不能再站起来了,他只向他示意。门警不得不深深向他俯下身去,因为两个人身体的差别正在朝对乡下人大不为利的方向改变。
\\\'你现在到底还想知道什么呢?\\\'门警问道,\\\'你真是贪得无厌啊。\\\'
\\\'所有的人都在追求法,\\\'乡下人说道,\\\'但为什么这么许多年里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要求进法的大门呢?\\\'
门警发现乡下人已经走到了他的终点了,为了还能达到他徒劳审问的目的,他向他大声吼叫说:\\\'这里不可能再有人获准进去了,因为这个门仅仅是为你而开的。我现在就去把它关上。\\\'
感悟: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一辈子深陷在错综复杂的生活的迷宫中:彷徨、悲哀、矛盾、冲突和理想远去的无尽的内心折磨。到了机遇尽失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机会一直在等着你的,是你自己丧失了选择的勇气和机会。 |